此号不用了

【元白】《与君书》

*一篇写了一个多月的随笔(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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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乐天于漫漫虚空中悠悠醒转时,夜尚未央,天亦未亮。

这本该是寻常日的,只是他起来的时候总觉着哪有些不妥。他下意识疑心自己是否又宿醉忘事,然抬眸一看,案上那浸了半夜寒气的残酒还好端端摆在镇纸旁——不过半盏酒,虽说不得清淡,也叫不得他彻夜沉醉。他撑着身子慢慢起身,脊背上的骨头却忽地疼起来,兴许是凉气入了骨。

“……败事。”

白乐天嘟囔着向前踉跄几步,堪堪跌至椅上。晨光熹微,他眯着眼去看那酒盏。盏是幽暗如井,可喻酒为水,就过浅又过香了。他伸手去捉酒盏上的混沌花纹,指尖近到咫尺又收回来,握进拳里。

“隔夜残酒吃了,是要寒胃的。”白乐天自言道,“夏日犹是如此,何况这仲冬。”

便移了酒盏。——而心下仍是堵着一口不舒之气,着实奇怪。他起身怅怅踏出厅门,天光浮在雪地上,又呈千百倍还于灰空。冬日夜长,却因有雪,破晓时分更为光亮。

“你是叫人心疼,亮了人间,最后也还是要融。为他人做嫁衣是何苦。”他对着满院霜雪叹气,“罢,是命,由不得你。”

这言语实在是傻气,他却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,可不知怎的又惶惶不安,仿若胸口有什么巨物要撕裂了他的筋骨,死命挣了他的魂灵而去。他半张着嘴猛地吸进一口雪气,那冰凉空气便化作一团白雾自他口中晕去,顷刻消散。将唇收了些,他忽然觉得有什么字句要呼之欲出。不,不是诗,他也不晓得是何字句,但偏生就卡在了齿间,叫他皱紧了眉攥紧了拳也吐不出,实在令人心焦又奈何不得。

罢了,罢了——

他颓然摇头,甩下一地碎银似的浮光,蹒跚进屋去。

屋内仍是空荡冷寂。他想起庄子有言,曰人生如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怎的这白驹到他家里就歇了脚?那残酒连波纹都不曾有过。白乐天苦笑,许是自己饮酒之时,把酒上的波纹饮进自己的额角了罢。

想到年岁,便颇有些伤春悲秋之意了;但他转瞬又释然——已然花甲,半生沧桑,心上积郁又诉不出苦,这于古往今来而言也属常事,不必多想,不必多想,这大抵不过证明他仍是个凡人而已。

白乐天如此想着便畅怀几分,连心头云翳也消散少许,甚至有了些兴致盎然的意味。这一舒畅,就叫他记起了些琐事,如园中枯竹又被霜雪打落几匹黄叶,窖中几坛美酒又是开封佳期,再过几日又到礼佛之时,如此云云。对,还有信,书信——白乐天舒展了眉关,今日该是友人来信之日了。

于是换来侍仆小童,问:“今日可有……”他顿了顿,一时竟忆不得所盼书信是寄于哪位友人,“今日可有……书信寄来?”

小童似是怔愣,神情里带着些不解,却仍是恭恭敬敬:“回大人,无有书信。”

白乐天也怔了怔,不妥之感愈发旺盛,应到:“噢。”沉吟半晌,又问:“今日腊月廿二,可有差?”

“回大人,无差。”

——这便奇怪。他原当友人书信至多于腊月初八送达,即便途中略有变故,也当于十五前送达。今日已腊月廿二,再如何也该送来了,竟仍无果。看小童仍疑惑,他也就不再多言,吩咐过半个时辰上茶,便挥手让其退下。他望着桌上摆设,心神恍惚。为何无信?他冥冥中觉着友人定会书信于他,无音信才叫一个无缘无故。

这般想着,他就觉得该到自己为友人书信了,不然心下总惶惶然。于是他振了振衣袖,伸手磨墨。他是喜好自己亲手磨墨的,然这冻了一宿的墨确实有些难磨,他一边磨,一边思索着将写之辞。开篇,便该是赠——

赠……

赠何人?

白乐天怔住,手上流畅的动作也随之而停。我将赠予书信之人是何人?他忽然慌张起来,闭着眼极力回想。这可是罪过……他是已衰老,可他未曾想到自己竟老得连友人姓名都不记得了。那欲语无言的痛感即刻又席卷而来。那究竟是何人何名……堵我唇齿,塞我心头?

他不记得。极其无奈又极其悲凉地——他真真,不记得了。

墨色于清水之中缓缓晕散。他呆愣半晌,伸出的手在空中踌躇片刻,终究是握住了笔杆上的木纹。

将友人姓名处留了一方空缺,他执笔便开始书写。

“腊月廿二,乐天白……”他写,“不见足下甚久……”

甚久是多久?他忍不住询问自己。半年?三年?他在费力思索中忽然觉得此事十分荒谬,他竟为一个连名姓都模糊的友人写信,且绞尽脑汁费尽心思。说到底他也只隐约觉得自己该写罢了,至于为何而写,他实在是不甚清楚。只是将那些敷衍寒暄铺陈纸上的时候,他又觉得自己早晚要写,不得不写——望着那些个虚情假意的句子,他只能苦笑于自己执念之深。

罢了,罢了——

“随便写些什么便是。”他如此自言自语,忽地觉得此句极其耳熟,仿若在何处听见过。他顺着此句溯洄而上,便似寻得一影。那人影逆光而立,执扇笑曰:“乐天不愿写,就随便写些什么便是了。”

彼时他似乎尚且年轻,胸中盛着属于年轻人的郁闷牢骚。他怨道:“只要我写长安繁华尚且还好,要让我歌颂天下盛世,实在叫我为难。你且须看看,长安之外,已是再无长安了!这要我如何闭了眼胡写一通?”

那人沉吟片刻,便执起他的笔,在纸上写了些词句。白乐天一看,忍俊不禁。

“‘乐天拙笔,道不尽大唐盛世’?”

“私自说乐天拙笔,还望乐天恕罪。”那人眼底盛着盈盈笑意,“不愿写些谬赞,不写便是。”

“这般交差,怕是会惹恼了上头。”白乐天装出一副担忧模样,神色之中却藏了些许欢快。

“不愿写便不写,荒谬之辞尤甚。”那人轻声言笑,“乐天风骨,当是如此……”

狂风骤起,他被风声充耳,竟听不清那人的话。

“……最敬乐天,便是此点。”

“最敬”之前,应是那人姓名,他却无法听清。白乐天从此幻境惊醒之时,檐上忽有雪落,惊起群鸟,其翅响如风过山林。他兀自呆坐,心下茫然。自己予以书信之人,当是这无名君子了。他这般想着,便又执起笔来,往下写去。

“与君一别……”

离别。白乐天这大半生最不缺便是离别,人这一生谁少得了离别?自己年事已高,平生故人,亡的亡,散的散,不知此位友人是属何者。但不论如何,此日自己孤老一人,想必也与此君于歧路道过声声珍重。便写离别罢——

幻境终是不肯放过他的。他眼一恍,就又见着了那位友人。孤月皎皎,那人立于船头,鬓角似是沾满月华,定睛一看,才发觉那并非月光,而是鬓上白霜。江水在船舷下疲惫地翻涌,激起的水声都像是历经沧桑的叹息。他终于记起了此情此景,熟悉的悲痛又缓慢地爬满了魂灵,只是他仍是不记得那人的名字。

“其实……”本该是友人名字的地方被水声轻易掩盖,“……大可不必返程相送。 与君江上一会,已是造化。乐天命薄,不值如此。”

“是我甘之如饴。”友人回眸,笑容透着些悲凉,“若不相送,又是数年不得与君相逢。”

他听罢,神色戚然,却不做声,只伸手搅碎了江面的粼粼波光。

沉默半晌,那人对着月亮问:“乐天有愿否?”

他怔了怔,犹豫片刻,只摇头不言。

“……有一愿。”那人说着,名字始终叫人听不清。

“何愿?”白乐天问。

那人回头望着他,扯了扯唇角,勉强露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。

“唯愿此月永不西沉。”白乐天听他的声音凄凉,和着水声,直叫人肝肠寸断,“唯愿今宵,永无破晓。”

“唯愿天下人,再无生离。”

白乐天是记得此愿——他终于想起自己记得此愿。这个愿望同那晚江水彻夜拍舷声一道缠了他数千个日夜。那日他逆江而上,友人顺江而下,与江上匆匆相见,眼看顷刻又要别离,谁想友人竟立刻掉转船头,与他一道逆水行舟,偏要送他一程。彼此心知肚明这多一分相伴,便是多一分别离之苦,可他们偏偏要将那苦翻来覆去尝尽,只为日后数年相隔少添一分无果念想。

回忆至此,他又想起更早些时候,彼时那人刚刚回京,他们好不容易结束六年阔别,还未来得及将过往那六年的空白一一补全,那人就又被贬谪。出长安的前一晚,白乐天于澧水设宴与他饯别,本想饮尽长安之酒,即便无法浇灭离愁,至少也可暂时忘却了别绪。谁知刚将友人送至都门外,沉沉醉意竟顷刻消散,万重悲恨一时涌上,逼得他无路可退。这般心酸,他还不至忘记。

如此边出神边下笔,竟也写满了一页。白乐天回过神才发觉那些未干的墨迹有几分眼熟,越是仔细端详,就越发心惊。

“……平生故人,去我万里,瞥然尘念,此际暂生……”①

“……与公缘会,岂是偶然?多生以来,几离几合,既有今别,宁无后期?……”②

他定是于何处听过这些话的,因其之下的深深悲恸叫他战栗,而这悲恸又与这些词句同等熟稔,他的心口为此有如裂开,罅隙间尽是血泪。耳际明明是雪落后的死寂,却隐约有哭声;眼前墙壁上光影斑驳,竟神似那纷扬飘飞的瘗钱③!

他死死扶着书案,感到一阵令人绝望的头晕目眩。他摇晃着站起,又腿脚发软,差点跌坐地上。所幸小童在此刻推门,将要送茶来,见白乐天脸色苍白,便大惊失色,忙将他搀扶到椅上。白乐天靠在椅背上,仍是觉得天旋地转,眼前忽明忽暗,万事万物都像是被雪掩盖了般没了色彩;过了一会儿,喝了几口热茶,才略微定了心神。而小童却忽然“呀”了一声。他疑惑地望去,却见小童神情惊异,半张着嘴,直愣愣地看着他刚写下的信。

于是他问:“这信是有不妥?”

小童欲言又止,犹豫片刻,说:“我以为大人的悲痛之情已然平复了,谁知……大人与元九真如世俗颂扬那般交情隆厚,实在……”

“元九?”白乐天听闻这两字,忽觉一阵震颤。

小童当他未听清,便解释道:“便是元稹元微之,昔日与大人同为校书郎,被贬通州……”

少年的声音被瓷器碎裂的声音打断。小童受了惊吓,见那茶盏碎了一地,以为自己不知好歹,揭了白乐天的伤,正极惶恐地要跪下认错,衣袖却被白乐天死命抓住。

“微之!微之何在?”他的语气是急切的欣喜,“今日可有微之来信?”

小童被他的神情吓住,话都说不出,只能慌忙摇头。

“那你可曾听闻他的消息?他近来可好?”

微之……正是微之!他心心念念的友人,正是那元稹元微之!他的记忆瞬间明朗起来,与老友有关的往事皆有了明确的命名——那执扇而笑之人,江上送别之人,自己挂念之人,皆是元微之一人,他算是解开了个心结。这般境地倒像是另一种意味上的久别重逢。白乐天因而舒畅起来,自言道:“微之……微之……我竟糊涂到忘了微之姓名,这让微之听了去,怕是要笑话我!”

如此想着,他笑起来,那笑容还有些无可奈何。“现在我与他应还是天涯两隔?罢了,罢了,悠悠天地内,不死会相逢④……来日方长,来日方长!”

小童听着他的话,不知怎的神色莫名;听到最后一句,竟含着泪,腿软跪下了。白乐天见状讶然,脸上笑意还未散去,不解道:“这是何意?”

小童咬了咬牙,颤抖着声音说:“大人果真是悲痛过度的缘故……”

白乐天僵住,刚刚消弭的不安似又缓缓卷土重来。他的心口剧烈作痛,叫他不得不用力按着才得以喘息:“此话怎讲?”

“大人是忘了……”小童不忍开口。

“忘了……何事?”

他的气血几乎凝滞。

“……元微之,早在九年前就已命归黄泉了!”

此话如炸雷般于他心头轰鸣,他像是被抽走了力气,瘫靠在椅上,动弹不得。——好一个晴天霹雳!!

白乐天只觉周围过于寂静,显得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痛哭之声格外撕心裂肺。好一会儿,他才发觉那竟是自己的哭吼。如何,自己灵与肉竟像是分离了般吗……他的魂灵木然飘浮于肉体之上,眼泪仿佛是交给了肉体来流尽。他在自己肉体的痛哭声中竟恍惚想起了另一些往事来,那些往事尽是他咀嚼了整整九年、数千个日夜的孤独。他记起他们尚未做校书郎时,彼此人生皆是完好得过于单薄,怀着满腔热血,策马扬鞭,日日夜夜花前月下,享尽长安繁华,未曾想这竟是将日后良辰美景提早耗尽;他记起因自己将微之喻为竹,微之便将青竹栽了满园,道是睹竹解思愁;还有那占据了半生的离别与相思,那被折尽了的长安柳,那些因身心两地的刻骨悲哀酿就的九百唱和章,人人将其称颂却无一人能切身领会其中凄苦,唯有他与微之两人而已。那些唱和诗他从中挑了一两百首抄于屏风之上,可这九百多首诗,他每一首都吟过千百遍,每一首皆是烂熟于心。

还有那江上之愿,他终于将它完全记起了。彼时元微之返程相送,送至夷陵,也终于到了不得不分别的地步。白乐天望着江面上雾气迷蒙,像极了元微之眼底烟波。他垂了眼帘,低声道:

“乐天实有一愿。”

船夫已然开始催促,白乐天再拖不得,便道:“愿来世,不要再与君有那么多唱和了。”

“何意?”元微之是明知故问。

“若能与君再不相隔,就无须唱和诗,共饮一壶酒,对君吟诗作对即可。”他苦笑,“可看微之昨夜之愿,明月已然西沉,良宵已过,这码头之上该是生离者仍旧要挥泪别离——这人世间真真叫人难偿所愿,乐天此愿,放到今生,怕也实现不了。”

元微之不言,只笑,笑容惨淡如江雾。半晌,便轻声说:“是来世。”

白乐天点了点头,凄然一笑。

“若是来世,就寄几分期望便是。”

这就是最终的记忆幻境。经了此幻境,他的灵与肉总算又重合,一时间过往的那些刻骨铭心的别恨离愁呈千百倍压回他的脊梁,叫他痛不可忍。微之已向来世之愿奔去……他浑浑噩噩地想,自己迟了几年,来世或许要较微之小了……也好,也好,此生他比微之早生了八年,却只不过枉然多了八年阴阳相隔,若来世如此,他也能少了几分哀愁。可这泪竟是流不完的?他明明已经看开,为何心内仍撕裂般悲痛难忍?为何哭嚎之声仍不停歇?

这哪像是为离世了五年的旧友哀伤?竟像是又一次的死别!

他抹了泪,将那信中空缺了的姓名尽数补上。微之,微之,微之,这二字他用尽一生也写不完,罢了;这信纸上尽是些早写过的赘语,也罢了,毕竟他纵然书尽天下纸,都再不会有回信了。

他起身,拿了那信和那杯残酒,迈出门槛。园中正是雪后初霁,日之光华淡淡铺在雪上,仿若轻纱。他叫小童拿火来,点着了那信。信的边缘卷曲焦黑起来,那些未干的墨迹被在火焰中被吞噬殆尽。火将一方落雪烧得干净,算是夺了其自然融化的命。白乐天望着那堆细灰,抬手,将残酒洒了上去,一滴不剩。一缕白烟徐徐而上,直奔了青空去。

——“微之微之,如何如何!天实为之,谓之奈何!”⑤

他仰头,眼瞳被天光刺得发痛。

——“君埋泉下泥削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⑥

残酒尽,青烟散。

世上再无微之。

(完)

注释:①出自《与元微之书》
②出自《祭微之》
③古代陪葬用的纸钱
④出自《重寄》
⑤出自《与元微之书》
⑥出自《梦微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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